※ 亦恕與珂雪 ※


【追求】



連續幾天,我的腦袋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
白天用淺顯精確的文字構成服務建議書的內容;
晚上則用感性柔軟的文字書寫《亦恕與珂雪》。
「她轉身離去的那個冬天,氣溫寒冷異常。彷彿是她的背影,帶走了
所有的溫暖。而從我眼角不經意溢出的淚,也迅速在心裡結冰。」
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現的文字。
如果在白天,我不會把異常寒冷的冬天歸咎於愛人的離去;
我只能由推論得出,那是因為反聖嬰現象(La Nina)讓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館的時間,正好是日夜即將交換的時段。
這幾天學藝術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會跟我招手;
如果沒看到我,我也會主動坐在她對面的位子。
當她看著窗外或低頭畫畫時,我會從公事包拿出服務建議書繼續工作。
偶爾我們說說話、聊聊天,話題通常圍繞著她的藝術世界。
說來奇怪,我一跟她說話時,思緒常會進入《亦恕與珂雪》。


回到家後,我會關在房間內,坐在電腦前。
先甩掉白天時應用大量邏輯文字所產生的厚重感,準備寫小說。
這有點像從戰場歸來的武士脫去一身盔甲,開始磨墨畫畫。
如果累了,就狠狠伸個懶腰,或是看著牆壁發呆。
我的房間採道家式裝潢,以無為而治作原則,因此牆上沒任何東西。
除非想喝點水,否則我不會離開電腦前。


起身走出房門,看見大東與小西正在客廳看電視。
大東苦著一張臉,小西的臉則像是新聞主播在報導空難時的臉。
我腳步放輕,慢慢走近冰箱。
「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間時,大東叫住我,「坐下來看電視。」
『我要回房間寫小說。』我沒停下腳步。
「現在不要寫小說,來看電視!」大東看著我說。
「為什麼,你要妨礙,別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著大東說。
『……』我看著大東與小西,不知道該向誰說。


「沒有啊,我只是……」大東搓揉著雙手,囁嚅地說:
「只是要他別太累,寫小說慢慢來,偶爾看點電視休息一下。」
『你不是老是叫我要……』
我說話的同時,大東對我搖搖頭,並伸出右手食指。
他的意思應該是說可以抵銷掉一天的房租吧?
『要好好照顧身體嗎?所以我決定聽你的話,休息一下,看電視。』
我的反應還不錯,講話像緊急煞車後突然右轉的車輛。


我坐在大東與小西的中間,轉頭輕聲問大東:『是一天嗎?』
大東點點頭。
我很開心,又轉頭朝小西說:『妳怎麼不天天來呢?』
「你歡迎,別人不見得歡迎。」小西似乎很哀怨。
「亂講!」大東提高音量,「我很歡迎妳啊。」
「揚帆而去,是離開陸地,不是歡迎沙灘。」小西竟然說了深奧的話。
「我……」大東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這樣太浪費了。』我脫口而出。


大東和小西同時轉過頭,疑惑地看著我。
這樣當然浪費啊,因為他們再怎麼爭執,我都只能抵銷掉今天的房租。
最好是小西天天來,然後每天出點小狀況,那麼我就不必繳房租了。
不過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這其中的奧妙。
『這齣韓劇在演什麼?』我指著電視。
我的個性是如果講話太快說錯話,就會轉移別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婦之夫,女主角愛上他……」大東一面指著電視一面說:
「而這個男配角喜歡女主角。現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
大東說得很詳細,但我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感興趣。
「妳難道沒有自尊了嗎?」電視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氣急敗壞。
「不,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女主角回過頭,神情很堅定,
「所以我能為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


「嗯,這對白不錯。」大東轉頭對著我說:「你要多學學。」
『喔。』我應了一聲。
「我跟女主角,心情好像。」小西突然開口。
「不要胡說八道。」大東說。
「揚帆而去的人,總是聽不到,沙灘的哭泣。」小西又說了深奧的話。


大東的臉又開始漲紅,小西的臉依舊像報導空難事件的新聞主播。
而我則像是走進一間很臭的廁所裡一樣,不敢用力呼吸。
看來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賺。
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是真理;在尷尬的場合中裝死是人之常情。
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於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聲,打開手中的罐裝咖啡。
大東和小西的目光也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清脆聲音所吸引。
『啊……』我喝一口後,說:『什麼都不要,就是要咖啡!』
轉頭問大東:『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廣告文案?這句slogan如何?』
「咖啡又不是運動飲料或機能飲料,怎能用“啊”來表達暢快感。
應該要表達一種優雅的感覺,好像喝咖啡後就會世界和平那樣。」
「那你聽聽這句slogan……」小西插進話,大東好奇地望著她。
「揚帆而去的人,請別忘了,沙灘上的咖啡香。」
大東,對不起。沒幫到你,反而又讓小西說了深奧的話。


客廳的僵持氣氛,一直持續到那齣韓劇播完。
「我要回去了。」小西說。
真是天籟啊,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妳要走了嗎?」大東站起身,「我送妳。」
「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門邊,打開門,回頭說:
「揚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灘是否有貝殼的陪伴。」


小西才關上門,大東立刻跟我說:「喂!貝殼。快跟上去。」
『貝殼?』
「我是揚帆而去的人,你當然只能做貝殼。」大東甩甩手,催促說:
「還不快去!」
我迅速起身,跑出門,在電梯口追上小西。
小西看到我時略感驚訝,但並沒說些什麼,只是微微一笑。
電梯來了,我隨著小西走進,我們仍然沒有交談。


一路上,我始終待在小西身後一步的距離,安靜地尾隨她前進。
「聽大東說,」小西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你在寫小說?」
『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剛好與她並肩。
「喜歡嗎?」小西繼續往前走。
『喜歡什麼?』我也繼續走,維持與她一樣的速度。
「寫小說呀。」
『喔?』我停下腳步,『這我倒沒想過。』
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腳步等我,我趕了上去。
「大東很喜歡。」小西說。
我沒回答,開始想著我到底算不算喜歡寫小說這個問題。


「自尊是我,僅有的東西。所以我能為他拋棄的,也只有自尊。」
小西講了這句剛剛電視上韓劇的對白,我楞了一下。
「我常常羨慕,電視中的人物,可以只為了,一種理由,簡單地活。」
小西仰望著夜空,「不像現實中,生活的理由,總是複雜。」
『現實中的生活可能更簡單,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著而已。』
我笑了笑,『又或者活著的理由,只是因為不想死。』
「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過一種,穩定而簡單的生活。」
『嗯。』我點點頭。
「大東的生活方式,讓我覺得,不夠穩定。」
小西放慢腳步,一步一步踩著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尋求平衡。
「我好像踩在甲板上,雖然仍是地面,卻隨時感到,波浪的起伏。」
我雖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覺,卻可以想像。


「就到這裡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運回去。Bye-Bye。」
『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運站門口,『Bye-Bye。』
小西走進捷運站,回頭說:「可不可以,也讓我,活在小說裡?」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沒事。」小西又笑了笑,揮揮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繼續想著我喜不喜歡寫小說這個問題。
打開門,還沒坐下,大東就問:「她還好吧?」
『還好。』我坐了下來,『你怎麼惹她不高興?』
「剛剛我和她看電視時,看到一個美白化妝品的廣告,她說她想買。
我說幹嘛買?多看幾部恐怖片,臉就會變白了。」


『哇!這句話有五顆星喔!』我哈哈大笑。
「我是開玩笑的。沒想到她就開始不高興。」
『你不太適合開玩笑。狗啊猴子啊開起玩笑會很好玩,但烏龜開玩笑
的話,場面就會很冷。』
「胡說。」大東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興,接下來我們不管談到
什麼東西,她總是會將話題導向要我好好找個穩定的工作之類的。」
『嗯。小西可能練過如來神掌第十八式——萬佛朝宗。』我笑了笑,
『然後呢?』


「然後我們愈講愈僵,她就生氣了。」
『小西希望你能穩定一點。』我想起小西剛才的話。
「這我知道。」大東似乎很無奈,「她是國小老師,每天十點多睡覺,
早上不到六點就起床。而我卻習慣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
「當初要離開廣告公司時,她就很反對,這些年來總是要我找個固定
的工作。可是……」大東又嘆口氣,「我真的很喜歡寫東西。」
『為什麼喜歡?』
「喜歡哪有為什麼!」大東有點激動。
『嗯。』
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樣,我不能理解大東的感覺,但還是可以想像。


回到電腦前,腦子還在消化大東和小西剛說的話。
「可不可以,也讓我,活在小說裡?」
突然想到小西這番話,我又陷入沉思。
小西跟大東從學生時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
她是個很傳統的女孩,感覺上似乎是很會相夫教子的那種類型。
據大東說,小西以前很欣賞他的寫作才華,
那為什麼小西現在反而因為大東的寫作而不安呢?


「喂,要不要出去喝點東西?」
大東敲了敲我房門,隔著房門對我說。
我看了看錶,已經12點多,明天還得上班。
『可是現在很晚了。』我說。
「可是我想請你喝耶。」大東又說。
『那有什麼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開房門。
我的個性是如果別人想請客,就會覺得時間根本不是問題。


我們到了一家Pub,通常在這個時候也只有這種地方還醒著。
所有的Pub都長得差不多,總是光線陰暗、音樂吵雜、
煙灰缸裡橫七豎八躺滿了一堆香煙屍體。
不過這家Pub可能音響設備不算太好,所以音樂並沒有放得很大聲。
而且音樂聽起來很慵懶,好像演奏者是穿著睡衣在錄音。
我們坐定沒多久,只講了兩三句閒話,大東便朝門口方向招了招手。
我轉身一看,有一男一女走近我們桌旁,然後也坐了下來。
男的坐我對面,女的坐我旁邊。大東向我介紹這兩人是他的編劇朋友。


「今天的進度如何?」大東問他們。
「我早上上廁所時,就知道今天運氣很好,一定會寫得很順。」
男的開口回答,表情有些陰森,似笑而非笑。
女的沒答話,只是從皮包摸出一包煙,打開後拿出一根。
「為什麼?」大東問。
「因為我拉了“四條”。」男的說完後,嘿嘿笑著。
「你乾脆說你拉了“同花順”好了。」
女的很不以為然,叼著煙,點著火,冷冷地說。


我聽了這些對話後,不禁開始打量起這兩個人。
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幾乎呈一直線。
他的頭髮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頭髮不是往上長,而是往左右兩側。
好像在兩耳旁包了一大團東西一樣。
眼睛又圓又大,鼻子是鷹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幾根散亂的鬍鬚。
說話時臉會習慣性左右搖動,偶爾牙齒還咬住下唇,發出吱吱的聲音。
看起來有點像是貓頭鷹。


女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非常小,但與她的眼睛相比卻又足夠大。
臉蛋瘦長,兩頰稀稀落落的幾個紅點見證了青春痘曾經駐留的痕跡。
頭髮也很長,但似乎不怎麼梳理,任其自然流瀉在雙肩。
坐下時似乎總覺得椅子不舒適,常會不安分地扭動著腰、調整坐姿。
比較怪異的是,她總是仰頭向上吐煙圈,吐完後還會伸出一下舌頭。
感覺好像是眼鏡蛇。


「Jane,妳寫得如何?」大東問眼鏡蛇女。
「不要叫我Jane。」眼鏡蛇女又吐了個煙圈,「我改名了。」
「為什麼要改?」貓頭鷹男問。
「Jane唸起來像“賤”,所以我改成一個很有氣勢的Katherine。」
「Katherine跟氣勢有關?」貓頭鷹男很好奇,臉又開始左右搖動。
「Katherine把中間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風範。」
「是嗎?」鷹男的臉還是左右搖動著。
「這種姓名學的道理不是你這顆腦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
『姓名學只對中文名字有效吧,英文也有姓名學嗎?』
我終於忍不住發問。


鷹男和蛇女同時轉頭看著我,兩個人的眼神都很銳利。
我感覺我好像是這兩者共同的獵物——老鼠。
「中國的命理學博大精深,西方人當然也可以適用。」蛇女回答我。
「是這樣嗎?」鷹男咬著下唇,又發出吱吱聲。
「例如面相學上說,鼻頭豐滿圓潤是財富的象徵。希臘人的鼻子就是
因為又尖又挺,鼻頭沒什麼肉,所以希臘才會是歐洲貧窮的國家。」
蛇女說完後,瞄了我一眼。


蛇女將左手平放在肚臍的位置,左手掌背托著直立的右手肘,
兩手剛好構成一個90度角。而拿著煙的右手,手指彎成弧線。
雖然這種姿勢幾乎是所有抽煙女性的標準動作,但我此時看來,
卻很像中國武術中的蛇拳。
而鷹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條,像鷹爪功。
「聽妳在唬爛。」鷹男嚼了幾根薯條後,搖著頭說。
蛇女眉毛一揚,鷹男雙眼圓睜,鷹蛇對峙正要一觸即發。


大東輕咳兩聲,說:「言歸正傳,我們談劇本。」
鷹男和蛇女聽到“劇本”後,眼神都一亮,分別收起鷹爪和蛇拳。
「我一直覺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說。
「我倒覺得不錯。」鷹男說。
「荒地哪裡好?應該叫雪地才對。」蛇女說。
「願聞高見。」鷹男說。
「你聽好了。」蛇女瞪了鷹男一眼,「愛情應該要發生在寒冷的季節,
這樣才會更顯現其純粹與溫暖。荒地能有什麼?塵土到處飛揚只會
讓眼睛睜不開而已,看得到愛情嗎?」
『可是很多愛情不都是因為眼睛被蒙蔽的關係?』我又忍不住說。
鷹男和蛇女又同時看我一眼,我下意識閉上嘴巴。


「荒地象徵著一片荒蕪,也許就像沙漠一樣。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現因
愛情滋潤而誕生的花朵,這意象不是很好嗎?」鷹男邊搖頭邊說。
「意象?」蛇女扭動著腰、調整坐姿,「我只能想像,在沙漠中三天
沒喝水的戀人,最後會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
「在雪地裡就會比較好嗎?」鷹男的搖頭速度加快。
「如果是受困在雪地裡的戀人,他們至死都是互相擁抱取暖的!」
蛇女呈90度角的兩隻手,顯得有些緊繃。


「沙漠的荒蕪意象才可以對比愛情的生機蓬勃!」
鷹男的右手又變成鷹爪,吱吱聲聽來很尖銳。
「雪地的寒冷感覺才可以產生愛情的經典對白!」
蛇女急速仰頭吐出煙圈,吐完後伸出了兩次舌頭,比平常多一次。


「對白?」鷹男停止搖頭,似乎有些疑惑。
「沒錯!」蛇女伸長腰,「只有經典的對白,才是愛情故事的王道!」
「沙漠的場景中也可以有經典的對白!」
「“我愛你,就像這漫天飛雪”以及“我愛你,就像這風沙滾滾”,
哪一種對白才能凸顯愛情的浪漫?」
「但風沙滾滾可以凸顯激情!」鷹男弓起身子,大聲抗議。
「激情?」蛇女哼了一聲,「那乾脆叫荒地有姦情,或荒地有情夫。」
『哈哈。』聽到荒地有情夫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兩聲後,突然覺得不對,趕緊拿起水杯喝水,假裝很忙的樣子。


「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大東說:「我會再考慮一下篇名的。」
大東仍然沉穩的像隻烏龜,絲毫不被鷹蛇的搏鬥影響。
「Jane,喔不,Katherine。」大東微笑著,「先討論妳的劇本吧。」
「我現在的進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強對白的部分而已。」
蛇女從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遞給大東;
另一份拋給鷹男,鷹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
「喂。」蛇女轉頭跟我說:「便宜你了,你靠過來跟我一起看吧。」
『便宜嗎?我覺得很貴耶。』
「嗯?」蛇女好像沒聽懂。
『沒事。』我驚覺剛剛的話可能導致蛇吻,趕緊湊過身看她手上的稿。


於是他們三人開始討論起蛇女寫的場景、人物角色以及對白。
蛇女寫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簡單,場景不多,卻有大量的對白。
而她的故事果然是發生在寒冷的季節,場景幾乎都少不了雪。
在白色的世界裡,出現了總是穿藍外套的男生和總是穿紅外套的女生。
故事一開頭,便出現了一段話:
「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認為他(她)會寂寞的人。」
「這段話普普而已。」鷹男說。
「你懂個屁。」蛇女馬上回嘴。


鷹男的意見很多,雖然蛇女總是反唇相譏,但仍舊做了一些筆記。
而鷹男的故事和人物明顯複雜許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
場景圍繞著男主角的成長過程,橫跨的時間超過十年。
「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聲,「這男的真爛。」
「這樣人物之間的衝突性才高。」鷹男說。
「拖了十年,真是不乾不脆、囉哩囉唆。」蛇女還是不以為然。
「這叫結構龐大!」鷹男又尖著喉嚨大聲說話。


在這段時間內,我通常只扮演聽眾的角色,很少開口。
他們討論時很專注,偶爾有爭執,但通常是屬於抬槓的那種。
由於明天還得上班,所以我頻頻偷看錶。
我懷疑這時候大概只有我還會在乎“時間”這種東西的存在。
後來大東瞄到我的動作,於是也看了看錶,然後說:
「今天就到這吧。改天到我那裡再討論。」
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


走出那家Pub,天氣有點冷,我不禁打了個噴嚏。
蛇女走近我,對我說:「天氣變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著涼。」
我嚇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熱,說:『謝謝。』
「怎麼樣?」蛇女又說:「你是不是有點感動?」
『嗯。』雖然我點點頭,但很納悶她這麼問。
「這就是我剛剛所說的,愛情故事應該發生在寒冷季節的原因。這麼
簡單的對白,卻很容易讓人感動。」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說:
天氣變熱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會想扁我吧。」
蛇女說完後哈哈大笑,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


鷹男和蛇女走後,我和大東招來一輛計程車坐回家。
「他們兩個人還不錯吧?」在車上,大東問我。
『人還好,就是怪了點。』我說。
「怪?」
『嗯。男的像貓頭鷹;女的像眼鏡蛇。』
「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好像。」大東哈哈大笑。
『他們是不是常常爭吵?』
「嗯。他們分別有某種程度的偏執,但有時反而可以有互補的作用。」
『偏執?』
「他們都很喜歡編劇,興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編劇,難免會偏執。」
『是嗎?』
大東還沒回答我,車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樓下。


進家門後,大東直接坐在沙發上,喘了口氣。然後說:
「我和他們的生活形態很簡單,而且通常是為了寫東西而生活。雖然
也會嘗試新的生活形態,不過這是因為要取得新的體驗來寫東西。
久而久之,難免會有一些偏執。只有你,才可以專心生活。」
『專心?』我也坐進沙發。
「你在生活時,根本不需考慮寫東西的因素,當然專心。」
『可是我現在也在寫啊。』
「你只是從生活中取材,並不是為了寫東西而生活。」
大東這些深奧的話,讓我坐在沙發上低頭沉思。
「去睡吧,你明天還得上班。」大東說。
『嗯。』我點點頭,走進房門。


我回房後,便直接躺在床上。
當我閉上眼睛時,隱約在黑暗中看到幾雙眼睛。
那是小西的眼睛,還有鷹男與蛇女的眼睛。
他們的眼神透著一種欲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樣東西。
小西要的應該是安定,而鷹男與蛇女呢?
成就感?興趣的滿足?
那麼我呢?


我的個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會想睡覺。
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著了。
醒過來時,花了十秒鐘,才知道自己人在台灣。
再花了半分鐘,才知道該準備上班。
但我不管花多少時間,始終無法讓頭髮平順地貼住頭皮。


以前不管早上起床後多麼混亂,總能剛好在八點進入公司。
但自從曹小姐稱讚我這種天賦後,我卻失去了這種天賦。
太刻意追求八點正進入公司的結果,反而讓我遲到了幾分鐘。
今天特地不看手錶,憑本能移動,反而又在八點進入公司。
難怪人家都說:人生總在刻意中失去,卻又在不經意中獲得。


「早。」曹小姐跟我打了聲招呼,轉頭看背後牆上的鐘,「好厲害。」
『哪裡。』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飾一些緊張。
「我們來做個約定如何?」
『約定?』我的緊張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
「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後你在八點到八點一分之間出現,我就
唱首歌。但只能在這一分鐘內出現才有效哦。」
『我只要早點到,然後等八點再出現,妳不就得天天唱歌?』
「說得也是。」她低頭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這麼做。」
『好。』
「那就這麼約定了。」


我往前走了幾步,愈來愈納悶,不禁回頭問:『為什麼要這麼約定?』
「這樣上班才會更好玩呀。」
曹小姐笑得很開心,我第一次看見她這麼笑。
『更好玩?』
「我一直覺得上這個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點也無妨。」
『上班會好玩嗎?』
「雖然上班是工作,但我還是覺得好玩。」
『是喔。』我應了一聲,然後繼續往前走。


走了十多步,腦中好像聽到寫作者最好的朋友——靈感,正在敲門。
我轉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說:『想不想聽故事?』
「嗯?」她抬起頭,表情有些疑惑。
『有個女孩為了可以天天跟喜歡的人見面,用她的聲音跟魔鬼交易,
從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鐘的時間可以說話,然而她總是利用那一分鐘
唱歌給她喜歡的男孩聽。』
「然後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興趣。
『她唱歌的時間,也剛好都在八點到八點一分,只不過是晚上八點。
她每天都會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著唱,斷斷續續
總共唱了幾十首歌曲。』
「真的嗎?」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後呢?」


『那個男孩起先覺得很奇怪,後來不以為意,最後便習慣聽她唱歌。』
「結果呢?」
『有一天男孩調到日本工作,女孩費盡千辛萬苦也跟了去。但是……』
「但是什麼?」
『男孩卻再也沒聽到女孩唱歌了。』
「為什麼?」曹小姐終於站起來,身體並稍微往前傾。
『是啊,男孩在日本時也不斷問她:為什麼不唱了?』
「那她為什麼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


「寫得如何?」
我正想回她話時,老總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問了我一句。
『啊?什麼?』我一時之間還回不過神。
「我問你服務建議書寫得如何?」
『對白還要加強。』
「對白?」老總歪著頭,「你在說什麼?」
『沒事。』我突然醒悟服務建議書不是小說,『我快寫完了。』
「今天已經是星期五了,記得下星期一要給我。」
老總丟下這句話後,就走進他的辦公室。


我也想走回我的辦公桌時,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可是現在是上班時間。』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婉拒。
因為上班時要專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歡曹小姐勉強可以算是愛情;
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愛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回到座位上,打開電腦,收拾一下桌面。
想到剛剛說給曹小姐聽的故事,其實那是我編造的。
可是在說故事的同時,我卻有一股以前從未有過的興奮感覺。
那是一種因為有人專注聆聽而產生的成就感與滿足感。
女孩為什麼不再唱歌了呢?是啊,為什麼呢?
我想了幾分鐘,突然想到還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腦袋,
迅速回到電腦螢幕上。


中午休息時間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飯,拿出一塊麵包將就著吃。
啃完最後一口麵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時,發現曹小姐站在我身後!
『嗚……』我差點噎著。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她說。
『沒關係。』我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後,說:『妳來多久了?』
「有好幾分鐘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
『有事嗎?』
「我想聽故事。」


『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為何不唱歌,漸漸地,開始想念她的歌聲。』
我起身去倒杯水,邊走邊說,邊說邊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後。
『後來,男孩渴望聽見她唱歌,愈來愈渴望,甚至覺得沒有她的歌聲,
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進的力量。他終於發覺,他愛上了這個女孩。』
「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麼辦?」
『最後男孩在最容易發生奇蹟的耶誕夜裡,想盡辦法請她唱歌。但她
只是一直搖頭、猛掉淚,還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後說:
『男孩終於絕望了,轉身離去。女孩始終淚眼朦朧,因此沒看到他的
離去。等她擦乾眼淚時,男孩剛好走了一分鐘。』
「又是一分鐘。」曹小姐嘆了口氣。


『突然間,女孩開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聲,她希望男孩能聽見。』
我也嘆了口氣,『可惜耶誕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沒聽見她的歌聲。』
「……」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
『女孩只有一分鐘,唱完後便倒下。倒下的瞬間,男孩突然回過頭。』
「後……後來呢?」曹小姐問得小心翼翼。
『沒有後來了,故事結束了。』
「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動,「故事不可以就這麼結束。」
我有點驚訝,看了看她,沒有答話。
「故事真的結束了?」
『嗯。』我點點頭。


「禮嫣,一起去吃飯吧。」小梁這傢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
「對不起。我現在沒心情吃飯。」
說完後,曹小姐逕自走回自己的座位。
小梁等曹小姐走後,問我:「你跟她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說個愛情故事而已。』
「是嗎?」小梁說:「是不是講你被拋棄的經驗?」
我抬頭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後就走了。
我懶得理他,繼續做我的工作。


下班時間到了,我只剩下一點點就可以寫完服務建議書。
原本想一鼓作氣寫完,但覺得眼睛有些累,決定下星期一再來收尾。
收拾好公事包,起身離開。經過曹小姐的座位時,發現她還沒下班。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女孩在日本時不唱歌?』我說。
「嗯。」她點點頭。
『日本的時間比台灣快了一個鐘頭,如果在台灣是八點唱歌,在日本
就會變成是九點唱歌。因此女孩最後唱歌的時間,是九點正。』


曹小姐瞪大了眼睛,過了好一會,才說:「就這麼簡單?」
『是啊。故事總是擁有曲折的過程和簡單的結果。』
「你知道嗎?」她笑著說:「我無法客觀看待別人的心情,因為我容易
被牽動。所以請盡量別跟我說一些悲傷的故事。」
『喔。』
「約定還是算數,只要你在八點到八點一分出現,我就唱一首歌。」
『是哪一種八點?妳的錶?』我指著她背後的牆,『還是牆上的鐘?』
「有差別嗎?」
『妳忘了那個故事的教訓了嗎?』
「那就牆上的鐘好了。」她笑了笑。
我看一眼牆上的鐘,估計它和我手錶的時間差。


走出公司大樓,心情很輕鬆,如果吹來一陣強風,我也許可以飛起來。
除了困擾多時的服務建議書快寫完以外,說故事所帶來的興奮感還在。
經過那家咖啡館,想都沒想,直接推門進去。
學藝術的女孩還在老位置,拿起筆,又放下,似乎很猶豫。
「嗨。」她笑一笑,然後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傷腦筋。」
『傷什麼腦筋?』我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我想畫一張圖,圖名叫:現在。可是始終無法動筆。」
『為什麼?』
「因為當我開始畫時,就已經不是“現在”了呀。」她搖搖頭,
「所以我無法捕捉“現在”的感覺。」


老闆走過來,將Menu遞給我。
「你在高興什麼?」他問我。
『不可以嗎?』我指了一種Menu上的咖啡,然後將Menu還給他。
「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為我總覺得你是個悲哀的人。」
他轉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


「喂。」學藝術的女孩叫了我一聲,「給點建議吧。」
『從科學的角度而言,當過去與未來兩時間點的距離趨近於零時,
謂之為現在。因此現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確地存在。』
「是嗎?」
『嗯。所以妳畫不出來是很科學的。』
「這樣呀。」她笑了笑,闔上畫本,「那我就不畫了。」
『藝術和科學果然還是有共通點的。』
「沒錯。」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


印象中,我好像沒有跟她這麼有默契過,即使我們認識也有一些時日。
每次碰面,除了說說話,就是看她畫畫,偶爾會一起看著窗外。
如果我們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從沒同時笑過。
因此這次無預警的同時笑,好像讓氣氛變得有些異樣。
於是我們笑了一陣後,同時將視線朝向窗外,卻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過了一會,她將視線從窗外轉回,
「是不是小說寫得很順利?」
『小說寫得還好而已。』我也將視線轉回,『可能是工作很順利吧。』
「工作順利只會讓你輕鬆,未必說得上高興。你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講了個故事,在講故事的過程中,感到一種興奮。』
「那很好呀,恭喜你了。」
『恭喜?』我很納悶,『為什麼要恭喜我?』
「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運站,「他們在幹嘛?」
『走路啊。』我想都沒想。
「不要看他們的動作,注意他們的神情和樣子。有沒有感受到什麼?」


『嗯……』我看著在捷運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視一陣子後說:
『他們好像在找些什麼,或是要些什麼。』
「我第一次到這裡時也有這種感覺,所以我那時畫了一張畫。」
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給我看吧。』
「好。」她笑著說。
然後打開畫本,找出其中一頁,攤在我手心上,我趕緊用雙手捧著。


畫紙上的人奮力向上躍起,伸長著手努力想抓住懸掛在上方的東西。
那些東西的形狀很豐富,長的、短的、圓的、方的、扁的都有。
還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陰影,看不出形狀。
『這是?』我看了一會後,問她。
「追求。」她說。
老闆剛好端著咖啡走過來放在我面前,聽到這句話後,看了她一眼。


『嗯。』老闆走後,我又端詳這幅畫,『是有這個味道。』
「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麼。」
『所以這麼多的形狀是表示要追求的東西有很多種囉?』
「嗯。有些東西雖然閃亮,但抓在手裡卻容易刺傷自己,像這些形狀
尖銳的星星。還有的東西像沙子,抓得再緊還是會漏。」
『什麼東西像沙子?』
「感情呀。」她笑了笑。
『說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這些像陰影一樣的東西呢?』
「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東西。」她的手指著畫上幾處陰影,
「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


我看著她的畫,又想著她的話,入神了一陣,回神後問她:
『對了。妳剛剛為什麼要恭喜我?』
「在追求的過程中,因為用力,表情會很僵硬,也通常不快樂。」
她說:「而你在追求的過程中有快樂的感覺,不是值得恭喜嗎?」
『是嗎?那我在追求什麼?』
「這得問你自己。」她笑了笑,「不過如果在追求的過程中感到快樂,
那麼你到底追求什麼,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體一鬆,靠躺在椅背。


她將“追求”這張畫翻到背面,然後問我:「這張畫叫什麼?」
『畫?』我很疑惑,『這是空白啊,完全沒畫任何東西。』
「不。這個叫“滿足”。」
『為什麼?』
「追求的反面,就是滿足。」她將手掌在空白的紙面上輕輕摩擦,
「而且如果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必追求,當然就叫滿足。」
『妳是開玩笑的吧?』
「是呀。不過雖然是開玩笑,還是有點道理。」她笑得很開心,
「不是嗎?」
『嗯。』我點點頭,『妳好厲害。』
「謝謝。」
我們同時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後,又同時放下杯子。


「說真的,我也一直試著想畫“滿足”,但始終畫不出。」
『真的那麼難畫?』
「嗯。滿足是因人而異的東西,羊認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
滿足,但獅子可不這麼認為。」
『妳每天都能在這裡喝咖啡,難道不能說是一種滿足?』
「這確實很接近滿足的感覺。不過……」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
然後笑了起來,「我總是喝完還想再喝,怎能說是滿足呢?」
『看來滿足真的很難畫。』
「嗯。而且如果很想擁有滿足的感覺,也是一種追求的欲望哦。」
『好深奧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著筆,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試著想畫“滿足”。
為了不干擾她,我將視線轉向窗外,竟看見對面有個警察。
『警察來了!』我壓低聲音,『快!』
「快?」她歪著頭,「快什麼?」
『快跑啊!』
「我是學藝術的,又不混黑社會,幹嘛要跑?」
『妳的車子啊!』我開始著急了。
「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腳,所以……」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意識到她今天一定沒辦法奔跑。


於是我像一隻突然聞到貓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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