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亦恕與珂雪 ※


【逞強】



亦恕是學科學的人,當他看見月亮時,會聯想到月球引發的潮汐現象,
而非愛情的陰晴圓缺。
他習慣在思考推論的過程中引用邏輯,盡量避免用感覺來判斷。
於是他的感覺不斷被理性的外衣包住,一旦脫去外衣,
這些感覺便會赤裸裸的呈現在觀察力敏銳的珂雪眼中。
所以對於憑感覺作畫的珂雪而言,亦恕將是最好的模特兒。


可是,亦恕為什麼要脫去理性的外衣呢?
嗯,因為他要寫小說。
那他為什麼要寫小說?
理由可以有很多,例如為了吸引喜歡的女孩、莫名其妙被人說有天分、
想試著多賺點錢等等。
到底哪一種理由比較合理呢?
搞不好亦恕跟我一樣,都是因為這三種理由而寫小說。


把亦恕與珂雪之間的對白稍微潤飾一下後,決定暫時收工。
走出房門倒杯水,看見大東正在客廳看電視。
「喂。」大東叫住我,指著電視問:「這句slogan如何?」
我看了看電視,知道那是畢德麥雅咖啡的廣告slogan——
“喝過畢德麥雅,你很難再喝其他咖啡”。
『嗯……』我喝了一口水,『怪怪的。』
「哪裡怪?我覺得這句slogan很不錯。」
『搞不好這句的意思是喝過畢德麥雅咖啡後,覺得太難喝了,從此對
咖啡絕望,於是便很難再喝其他咖啡。』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大東說。
『這句話本來就有毛病啊。就像有些人失戀後便很難再談戀愛一樣,
那是因為戀愛的殺傷力太大,以致很難再談下一個戀愛啊。』
「這句slogan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它是表示:曾經滄海難為水。」
『我偏偏覺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一般的消費者才不會像你這麼想。」
『一定會有像我一樣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廣告slogan發生衝突時,
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不要抬槓了。我最近接了一個咖啡廣告的文案,你有空幫我想想。」
『好吧。我如果想出來後,你要多扣幾天房租喔。我最近手頭很緊。』
我坐了下來,把茶杯放在沙發前面的矮桌上。


「對了,你小說寫到哪?」大東問。
『你想看嗎?』
「嗯。」大東點了點頭。
我回房把檔案印出來,數一數只有35頁左右,搞不好會被大東嘲笑。
於是把字體和行距加大,再印一次,變成50頁的份量。
我的個性是如果要讓別人覺得我很厲害的話,就會逞強。


走出房門,拿給大東。他只看一眼,便說:
「亦恕與珂雪?好奇怪的名字。」
『我是故意的。』
我的個性是如果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不太會取名字的話,也會逞強。


「為什麼不叫:癡漢與美女?」
『你少唬我,那是A片的片名。』
「原來你也看過。」大東笑得很開心。
『對啊,那是癡漢電車系列很有名的片子。』我也笑了幾聲。
突然覺得不對,立刻收住笑聲,說:
『喂!別拿我的小說名字亂開玩笑,快看。』
「別著急。」大東不再說話,專心閱讀。


隨著大東翻頁時所發出“啪啦”聲響,我的心臟也會跟著抽動一下。
大東看得很快,沒多久便看完,然後把稿子放在矮桌上。
『怎麼樣?』
我很緊張,好像打電話去問看了榜單的朋友,我有沒有考上一樣。


「嗯……你文章中出現很多次“因為”和“所以”。」
大東笑了笑,「應該是你以前研究報告寫多了。」
『這沒辦法。因為有那麼多的因為,所以我們不得不所以。』
「你也不能每件事都因為所以啊。」
『可是我總覺得文字的邏輯順序要清楚,有因才會有果啊。』
「寫小說時的腦袋要軟一點,不必太用力解釋很多東西。如果小說中
所有大小事情的因果都要解釋得很清楚,讀者會以為在看佛經。」
『不行。』我搖搖頭,『我是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寫小說的原則發生
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你又在抬槓了。」


我不是抬槓,只是逞強。
“因為”我對文字的掌控還不是那麼嫻熟,
“所以”小說中才會出現太多次因為所以。
“因為”不想讓大東認為我能力不足,“所以”我不會坦白承認這點。
這可能是“因為”我小時候沒有好好受教導,“所以”才會事事逞強。
我的個性是如果發現我的個性有偏差,就會覺得那是小時候的問題。


「還有,有些形容你用得怪怪的。」大東又拿起稿子,快速翻了幾頁,
「很像在冬天的海灘出現比基尼女郎的那種感覺。」
『這是什麼意思?』
「冬天的海灘應該很冷清,如果出現了穿三點式泳裝的比基尼女郎,
你不會覺得怪怪的嗎?」
『這怎麼會怪?』我又開始逞強,『當你在寒冷的冬天海灘上而且心情
正低落時,突然迎面走來比基尼女郎,你不會覺得精神一振嗎?』
「喔?」大東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微笑,「嘿,你說得沒錯喔。」
『嘿嘿。』我很得意。


「目前為止還不錯。」大東說,「尤其咖啡館老闆的角色很生動。」
『是嗎?』我很高興,『那麼我多描寫他好了。』
「不要忘了小說的主軸,支線部分要控制好,不要喧賓奪主。」
『我會注意的。』
「就這樣吧。」大東伸個懶腰,「我回房間趕進度了。」
『那我也要回房繼續寫。』


我們各自回房時,在沙發後方交錯而過。大東回頭說:
「你還要上班,寫小說不會太累吧?」
『不會的。我是天生好手啊。』
「別逞強。明後天放假,你可以休息兩天,不急。」
『我渾身上下都是精力,不需要休息的。』
我的個性是如果別人叫我不要逞強的話,就會更逞強。


其實這陣子寫小說,耗去很多心力,覺得有些疲憊。
原本打算利用這兩天休假去看看電影,或找朋友出去玩。
但我已經在大東面前誇下海口,只好關起門來寫作。
除了在吃飯時間出門外,其餘時間都待在房裡。
即使是出門,也只到便利商店買微波便當,帶回來吃。
每當撐不下去想溜出去玩時,看見大東還在他房裡趕稿,
我便打消念頭,乖乖回到電腦前。


在《亦恕與珂雪》接下來的進展中,我將亦恕設定為逞強的人。
因此亦恕也許沒有足夠的理由寫小說,卻有不得不寫小說的力量。
至於咖啡館老闆這號人物,每當我描寫他時,都會聯想到武功高手。
我甚至不小心寫下:他在吧台上用內力煮咖啡,逼出咖啡的香氣。
後來發現時立刻改掉,畢竟愛情小說中出現武俠情節是很詭異的事。
就像我們無法想像在武俠小說中,各路英雄豪傑爭奪武林盟主時,
突然出現外星人來搗亂的情節。
這跟「冬天的海灘出現比基尼女郎」的感覺完全不同,
比基尼女郎也許可以讓讀者精神一振;外星人則一定會讓讀者瘋掉。


我也發覺我可以專注於寫小說這件事情上,這跟上班時的專注不同。
上班時的思考像依循藏寶圖找寶藏一樣,會有線索、路徑和工具。
你只需演算、推論與判斷,然後找出合理或正確的答案。
答案通常只是被隱藏,並非不存在。
思緒也許會迷路或找不到方向,但終歸是在路上走著。


但寫小說時的思考並沒有藏寶圖,甚至沒有寶藏。
也就是說,答案不是被隱藏,只是不存在。
於是思緒很容易進入一種冥想的狀態,完全不受控制。
前一秒還在沙漠中找綠洲,後一秒可能在大海裡躲鯊魚。
好不容易收斂心神準備離開沙漠或大海,
思緒的後腳卻像綁了條橡皮繩索,以為要一躍而出時,
卻會突然被莫名的外力拉回。


在思緒游離的過程中,我常想起過往記憶的片段。
腦海裡有時會浮現曾經看過的電影情節;有時彷彿聽到熟悉的音樂;
有時幾乎可以聞到與初戀情人走在故鄉海邊時的空氣味道。
我無法分辨,是以前發生過的場景和對白被我寫入小說中;
還是小說將我帶進過往的記憶裡,讓我在小說中再活一次?


這兩天也曾想過到那家咖啡館坐坐,喝杯咖啡換換心情。
但一來懶得出門;二來覺得錢還是省點用比較好,所以便沒去。
幸好有這些現實生活上的理由,提醒我現在正簡單生活著,
而不是活在自己所架構的小說世界裡。


星期一到了,我又得上班,思考的方式也將改變。
昨晚寫到凌晨三點,早上起床時呵欠連連,走路像在打醉拳。
趁著坐捷運的空檔,閉上眼睛休息。
再睜開眼睛時,隱約可以從很多人空洞的眼神中,感覺到一些東西。
他們雖然仍是罐頭,但並不是真空密封,我彷佛可以聞到味道。


剛走進公司大門,正好與抬頭的曹小姐四目交接。
「早。」她說。
我卻說不出話來,畢竟好一陣子沒聽見她跟我打招呼。
「休假兩天,應該有出門好好玩一下吧。」
『我……』
「你好厲害,每天都剛好在八點出現。」
『這個……』
我的個性是如果漂亮的女孩主動跟我說話時,就會說不出話來。


走到我辦公桌的路上,我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早。」公司另一位李小姐跟我打招呼。
『早啊。今天的天氣真不錯。』我說。
「休假兩天,應該有出門好好玩一下吧。」
『開什麼玩笑?哪有時間玩啊,而且也沒錢可以出門去玩。真可謂:
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
「你好厲害,每天都剛好在八點出現。」
『準時上班是真理,只拿公司微薄的薪水便想偷懶是人之常情。我是
學科學的人,當真理與人情發生衝突時,總是站在真理這一邊。』
我的個性是如果不漂亮的女孩主動跟我說話時,就會囉囉嗦嗦。


坐進位子,打開電腦。趁著開機的空檔,按摩一下眼睛周邊的穴道,
準備打起精神並調整上班的心情。
看著電腦裡的東西,覺得很陌生,好像上次看到時已是八百年前的事。
這也許是因為前兩天在自己架構的世界悠遊,而現在又回到現實生活。
電話突然響起,我又嚇了一跳。
「你來一下。」老總的聲音。
『好。』我說。


我心情有點忐忑,因為上次幫他到市政府開會的事。
他該不會因此而被冠上環境的屠夫或生態的殺手之類的封號,
於是找我算帳吧?
「這件案子你看一下,看可不可行。」老總拿一份招標文件給我。
『喔。』我暗叫好險,然後翻一翻文件的內容和要求的工作項目,
『第四個工作項目不好做;第六個的話,我們應該做不到。』
「是嗎?」老總陷入沉思。


門外傳來細碎的敲門聲,曹小姐走進來。
「這是剛收到的傳真。」她先朝我點點頭,再將傳真放在桌上。
「嗯。」老總抬頭看了一眼,又將目光回到招標文件上,「這個……」
準備要離去的曹小姐,以為老總還有吩咐,便停下腳步。
「我們真的接不下這個案子?」老總看著我。
『未必。』看了曹小姐一眼後,我說。
我的個性是如果漂亮女孩在旁邊而且不主動跟我說話時,就會逞強。


「喔?」老總有些疑惑,「你不是說第四個工作項目不好做?」
『確實不好做。』我神情肅穆,『但我一定盡力而為。』
「那第六個工作項目不是做不到嗎?」
『應該做不到。』我慷慨激昂,『不過反正事在人為。』
「很好。」老總笑了笑,「你真是年輕有為、大有作為。」
再多說一點嘛。
曹小姐也笑了笑,對我說:「加油哦。」
我感覺我的血液已經沸騰。


曹小姐走後,老總說:「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交……交給我?』我的血液迅速結冰。
「是啊。既然你這麼有信心,當然就由你負責。」
『這個……』我囁嚅地說,『信心跟衝動是兩回事。』
「什麼?」
『我剛剛太衝動了。』我小聲說,『這個案子我們沒辦法做。』
「你說什麼?」老總的音量提高,又開始像隻激動的鳥。
『年輕人難免衝動,這種心情你應該能了解。』
「我不了解!」老總拍拍翅膀站起身,把招標文件丟到我面前,
「總之你下禮拜一給我寫完服務建議書!」


事情大條了。
走回辦公桌的路上,猛捶自己的腦袋,紅顏禍水啊,我這麼想。
我的個性是如果逞強逞出悲劇的話,就會覺得是別人害的。
經過影印機時,正在影印的曹小姐對我說:「周總把案子交給你了?」
『是啊。』
「你好厲害。」
『哪裡。』我笑了笑。
我的個性是如果害我的人是個美女的話,我還是會對她笑嘻嘻。


回到座位,拿出那份招標文件。只看了幾頁,便開始唉聲嘆氣。
我幹嘛逞強呢?沒那種肛門就別吃那種瀉藥啊。
拿起筆,在文件內頁寫上:笨蛋、活該、罪有應得、自作自受……
罵到詞窮後,便楞楞地盯著文件內的工作項目,開始發呆。
「咦?」李小姐經過我桌旁,「這個案子很難做哦。」
『嗯。』我點點頭。
「不過你應該可以搞定吧。」
『當然沒問題。』
看了看李小姐,我不禁悲從中來。
我的個性是如果連在不漂亮的女孩面前也要逞強的話,就會覺得悲哀。


「一起吃中飯吧。」李小姐說,「小梁和禮嫣也要去。」
原本聽到“小梁”時,我皺起眉頭;但聽到曹小姐的名字後,
我迅速站起身說:『好。』
難得可以跟曹小姐吃飯,我一定要掌握機會多說話,好好表現自己。
走出大樓後,小梁提議去吃什麼有機蔬菜,我說:「幹嘛要吃素?」
「吃素好啊。」小梁說,「而且有機蔬菜無污染,不灑農藥。」
『如果是愛乾淨的猴子,在叢林中一定會很難過。』我說。
他們三人幾乎同時停下腳步,看著我。
「什麼意思?」小梁問。


『猴子整天在叢林裡盪來盪去,很容易弄髒啊,如果猴子偏偏愛乾淨,
豈不是過得很痛苦?』我說,『習慣髒並喜歡髒的猴子才會快樂。』
「這跟有機蔬菜有什麼關係?」李小姐問。
『現在的蔬菜幾乎都灑農藥啊,而且食物也通常有化學成分。如果你
從不吃含化學成分的食物,不僅沒抵抗力而且也很難找到東西吃。』
「原來如此。」小梁對我說,「所以你不是愛乾淨的猴子?」
『當然囉。』我說,『我已經習慣髒了,正朝喜歡髒的境界邁進。』
「可是我是愛乾淨的猴子呢。」曹小姐說,「而且我一直吃素。」
輪到我停下腳步,變成急凍人了。


「那我們去吃素,來不來隨你,不勉強。」小梁笑著說,眼神很狡黠。
混蛋,我被耍了。
我怎麼這麼迷糊呢?連曹小姐吃素這種基本資料都不知道。
可惡,頭皮尷尬得又麻又硬。
不過這樣剛好可以硬著頭皮跟去。
進了那家標榜不含農藥的店,我們找位子坐下來。
我和李小姐坐一邊,小梁和曹小姐坐對面。


「禮嫣。」小梁拿起她的碗,「我幫妳盛飯。」
「謝謝。」曹小姐微微一笑。
可惡,竟然被搶先了。而且禮嫣是你這傢伙叫的嗎?
正在悔恨不已時,李小姐把碗遞到我面前。
『幹嘛?』我轉頭問她。
「幫我盛飯呀。」李小姐說,「連這個基本的紳士禮貌都不懂。」
『這麼小的碗夠妳吃嗎?要不要我幫妳換大一點的碗?』我說。
「你找死呀!」李小姐笑著拍一下我肩膀。


菜一道道端上來,但我覺得每道菜的味道都差不多,於是吃得有些悶。
夾起一根長長的東西,卻掉了兩次,索性放下筷子,用手拿著吃。
「果然是不愛乾淨的猴子喔。」小梁笑著說,「怎麼用手呢?」
『用手跟愛不愛乾淨有什麼關係?』我說,『這些菜在煮好端上來前,
已經不知道被廚房內多少隻手碰過了,你還不是照吃。』
「那不一樣啊。」
『哪裡不一樣?你真是執迷不悟。印度人早就看破這點,所以才用手
吃飯。正因為他們頓悟較早,所以釋迦牟尼佛才會出現在印度啊。』
我說完後,他們三人又楞住了。


「還是用筷子吧。」過了一會,曹小姐對我說。
「對啊!」小梁立刻接著說:「印度有釋迦牟尼,我們有孔子啊!難道
孔子會輸釋迦牟尼嗎?更何況筷子是我們的國粹!」
什麼跟什麼嘛,胡說八道。不過我還是聽曹小姐的話,乖乖拿起筷子。
說來實在令人洩氣,我很迷糊、容易尷尬、愛逞強,
但卻不像小梁可以厚著臉皮。
我的個性是如果吃飯時覺得悶的話,就會低頭猛扒飯不說話。


「聽說周總叫你接一個很難做的案子?」小梁問我。
『難不難做是因人而異。』我看了他一眼,心裡開始戒備,
『就像狗很難制伏狼,但老虎卻可以輕易做到。』
「是喔。那得恭喜你了。」
『恭喜?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嗎?』我說,『是不是你要辭職了?』
李小姐咳嗽一聲,好像噎著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周總上星期說過,」小梁繼續說,「接這種案子會有額外的獎金。」
『所以呢?』
「那今天這頓飯……」小梁沒把話說完,只是賊兮兮地笑。
『怎樣?』
「沒事。」小梁聳聳肩,「畢竟賺錢不容易。」


『今天我請客。』我說。
我的個性是即使明知對方用的是激將法,我還是會逞強。
「這怎麼好意思呢?」小梁又是皮笑肉不笑。
『大家同事一場,就當作替你送行。』
「那你可要失望了。」小梁哈哈大笑,「我還要在公司待很久很久。」
『你想待,老總還未必想留……』
話沒說完,李小姐拉拉我衣袖,示意我別再說了。


結完帳,我身上只剩一百多塊。
走回公司的路上,愈想愈悶,過馬路時甚至想闖紅燈。
回到辦公桌,看到那份招標文件,雙腿一軟,癱在椅子上。
過了一會,心想得振作,要化悲憤為力量。
於是整個下午都在公司裡四處找資料,寫服務建議書。


狠狠伸了個懶腰,正準備呼出胸口那股鬱悶氣時,聽到曹小姐說:
「快五點了,怎麼還不下班?」
我嚇了一跳,直起身子,抬起頭看著她。
「我來跟你說我要下班了。」她微微一笑,「還有,謝謝你請吃飯。」
『不……不必客氣。』我說話還是吞吞吐吐。
「那,明天見。」她揮揮手,「Bye-Bye。」
我連揮手的動作都有些僵硬,好像右手已經被打上石膏。
而且Bye-Bye也因緊張而沒出口。


過了一會,李小姐也走過來說:「五點了,怎麼還不下班?」
『妳第一天認識我嗎?妳難道不知道我總是努力不懈、盡責敬業嗎?』
「我來跟你說我要下班了。還有,謝謝你請吃飯。」
『怎麼這麼客氣呢?一頓飯而已,不要放在心上。知道嗎?』
「那明天見。Bye-Bye。」
『Bye-Bye。』我用力揮揮手,『有空再來玩啊!』


再做一些收尾的工作,然後把招標文件收入公事包,準備下班。
離開公司大樓時,已經五點半了。
走到那家咖啡館前十公尺,停下腳步。
今天要進去喝咖啡嗎?
我想還是不要好了。
右手舉起公事包遮住臉,放慢腳步,低著頭繼續前進。


雖然不想喝咖啡,但很想知道那個學藝術的女孩是否還在?
因此我的眼睛一直往右下角偷瞄。
當我瞄到一個直挺挺的腰部時,不由得停下腳步。
將公事包緩緩上移,依序看到胸部、肩膀、後頸、左臉……
沒錯,是那個學藝術的女孩。
她正低頭作畫。


我駐足半分鐘,決定壓抑想看她畫些什麼的念頭,繼續向前。
走沒幾步,迎面撞上一個人。
『對不起。』我說。
抬頭一看,竟然是咖啡館的老闆!
「為什麼不進來?」老闆說。
『今天有事要忙。』我有點不好意思,放下右手高舉的公事包。
但我突然想到,我幹嘛要覺得不好意思?我又沒欠他錢。


「進來吧。」
『不好意思,真的有事。』
「如果是因為上次的事,那麼我道歉。」
『上次什麼事?』
「我說你是處男的事。」
『喂。』
「其實我說錯了。」
『沒關係。知道錯就好。』
「事實上,沒有男人是處男。有的初夜給了左手,有的給了右手。」
『喂。』
「進來吧。」
『No。』
「幹嘛說英文?」
『我以為你聽不懂中文。』


我和咖啡館老闆站在店門口,像兩大武林高手決鬥前的對峙。
高手通常是不輕易出招的,我們彼此都在等待對方先出招。
「我明白了。」過了一會,他終於出招。
『明白什麼?』我採取守勢,謹慎接招。
「你身上一定沒錢。」他凌空突擊。
『我有錢!』我因逞強,招式已亂。
「不然你一定很小氣。」他改攻下盤。
『我大方得很!』我收招不及,腳下踉蹌。
「那為什麼不敢進來?」他化拳為掌,氣聚丹田,直攻我胸前死穴。
『誰說我不敢?』我感到胸口一陣鬱悶,脫口而出:『我進去!』
「承讓了。」他抱拳行禮。
『……』


他走回店裡後,我還楞在當地,調勻一下內息。
隔著落地窗,學藝術的女孩正笑吟吟地對我招手。
我推開店門,直接走到她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
「你前兩天怎麼沒來?」她問。
『因為沒上班,所以懶得出門。』
「哦。」她又問:「你在這附近上班?」
『是啊。用走的不用十分鐘。』我看了看她面前的畫本,問:
『妳剛剛在畫什麼?』
她急忙闔起畫本,「這兩天畫的東西不好,見不得人的。」
我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笑了笑,沒再追問。


老闆在我面前倒杯水,我順便點了杯咖啡。
『妳為什麼每天都來這裡?』
「這裡的視野很好。」
『視野?』我看了看窗外,『捷運站前,哪有視野?』
「很多人來來去去,我可以體驗一下生活呀。」
『生活?』我很疑惑,『在家裡也可以體驗啊。』
「那不一樣。」她笑了笑,「如果藝術家整天待在家裡,很容易只活在
自己架構的藝術世界裡,這樣可能會有偏執狂哦。」
『是嗎?』我又看了看窗外,『可是在這裡只能看到人喔。』
「人可是老天所創作的最複雜的藝術品呢。」她笑了笑,吐了吐舌頭,
「雖然缺陷很多。」


「對了,你是怎樣生活呢?」
『嗯……』我想了一下,『我的生活很簡單,工作和放假而已。』
「你放假時做什麼?」
『我在寫小說。』
話一出口,我便有些驚訝。
因為除了大東外,我是第一次跟人說我在寫小說。
「哦。那很好呀。」
她點點頭,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咖啡。


『妳好像不覺得驚訝。』
「為什麼要驚訝?」她的嘴唇離開咖啡杯,好奇地看著我。
『我是學科學的人啊,寫小說不是很奇怪嗎?』
「如果念法律的都可以當總統……」她放下咖啡杯,微微一笑,
「為什麼學科學的不可以寫小說?」
『說得好。』我豎起大拇指。
看來一直困擾著我的亦恕寫小說的理由,似乎有了簡單的答案。


她又凝視著窗外,過了一會,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過頭,說:
「對不起。」她又吐了吐舌頭,「我習慣了。」
『沒關係。反正窗外的帥哥很多。』
「呵呵,我才不是看帥哥呢。」她伸出食指,指向馬路斜對面,
「你看,我車子總是停在那裡。」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輛曾看過的紅色車子。


『那裡不能停車啊。』
「我知道不能停呀。」她笑得很神秘,「所以我得經常看著窗外,注意
是否有警察出現呀。」
『原來妳上次急忙跑出去,是因為看到警察。』我恍然大悟。
「嗯。」她笑了笑,「我一面觀察人群,一面注意警察,這樣當我沉醉
在美麗的藝術世界時,也不會忘了現實生活中還有罰單的殘酷。」


老闆端著咖啡走過來,把咖啡放在我面前,並瞄了我一眼。
我低頭一看,咖啡上面浮著的奶白色泡沫,構成一根手指的圖案。
我很好奇,再仔細左看右看,確實很像手指。
老闆握住拳頭,把拳頭的中指指節接觸咖啡杯,看起來像比了根中指。
「很像吧。」老闆說完後,就走了。
可惡,這傢伙竟然把奶油弄成中指的樣子。


「老闆煮的咖啡很好喝吧?」她問。
『嗯。只可惜人卻怪怪的。』
「是嗎?」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不過他從不收我的錢。」
『這麼好?』我很驚訝。
「我都是用在這裡畫的圖,跟老闆換咖啡。」
『這樣喔。』我從公事包裡拿出那張萬箭穿心圖,笑著問她:
『不知道我這張圖能換幾杯咖啡?』


老闆突然出現在旁邊,打開桌上的糖罐,舀起糖加入我的咖啡杯。
「只能換幾顆糖。」老闆說。
我正想頂嘴時,老闆轉頭對她說:「妳的咖啡已經抵完了。」
「哦。」她應了一聲,「真遺憾,我原本想再喝一杯。」
「那妳只好現在開始畫。」
『她付錢不行嗎?』我插進一句話。
「不行。」老闆說,「她不能用錢喝咖啡,只能用畫。」
『哪有這個道理。』
「如果你幫她付錢就可以。不過你並不是慷慨的人。」
『誰說我不是?』我又逞強了,『我幫她付!』


「謝謝。」她看著我,微微一笑。
這眼神很熟悉,好像她每次想畫東西時,都是這種眼神。
難道她又從我身上看出什麼了?該不會知道我是個逞強的人吧。
我突然驚覺,身上只剩一百多塊,根本不夠付兩個人的咖啡錢啊。
『妳等會。』我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準備拉開店門時,老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只有四分鐘。」
『什麼?』我轉過身。
「我磨豆到煮好咖啡,要四分鐘。如果你不能在這杯咖啡煮好前回來,
那我會自己喝掉這杯咖啡。」
『你在開玩笑吧?』
「開始。」老闆轉身磨咖啡豆。


我衝出店門。
停在亮著紅燈的斑馬線上,還有12秒才會亮綠燈。
綠燈終於亮了。
我快步向前,衝到馬路對面,閃過一個垃圾桶後,再往右跑了七八步。
然後經過她的紅色車子,進入騎樓,跑過五家店面,來到提款機前。
喘口氣,掏出皮夾,抽出金融卡,放進提款機,輸入密碼,領兩千塊。
等提款機點鈔票,拿了鈔票,收好金融卡,放回皮夾。
所有的奔跑動作,反方向再做一次。


『多久?』一推開店門,我氣喘吁吁地問。
「三分四十六秒。」老闆說。
我鬆口氣,走回位子,坐下。
「你也違規停車嗎?」她笑著說,並從桌上抽出一張面紙給我。
『我……』我說不出話來,接過她遞來的面紙,開始擦汗。
「我要開始畫了哦。」說完便拿起筆,攤開畫本。
我停止擦汗的動作。


空氣又突然散發寧靜的味道,我甚至不敢用力喘氣。
原本注視著她的目光,也慢慢收回,偏向窗外,怕會驚擾她。
眼角餘光瞥見老闆把咖啡輕放在桌上時,趕緊轉過頭,
將食指輕觸雙唇比了個“噓”的手勢。
老闆竟然也跟我比同樣的手勢。
他轉身回吧台時,腳步輕而穩,看來他的輕功也不錯。


「畫好了。」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表情先是驚訝然後得意,
「關羽初出茅廬時,酒尚溫時斬華雄。我畫完時,咖啡也還是熱的。」
『這是《三國演義》的描述,但其實是孫權之父——孫堅殺了華雄。』
「是哦。」她睜大眼睛,眨眨眼,「這樣會不會有損於我的厲害?」
『不會。』我笑了笑,『妳還是一樣厲害。』
「謝謝。」她笑得很開心,反轉畫,輕輕推到我面前。
我看到一艘船,船邊有隻吐著舌頭的海豚,似乎正在奮力游著。


『海豚為什麼要吐舌頭?』
「因為很累呀。」
『累?』
「海豚喜歡繞著船隻游泳嬉戲。但若碰到一艘很大的船或是開得很快
的船,那麼堅持要繞船游泳的海豚,不就會游得很累很喘?」
『所以這張畫的主題是?』
「逞強。」
我果然又被她看出來了。


「這張圖可抵9杯。」老闆又突然出現在我們旁邊。
「那就8杯吧。」她說。
「嗯?」老闆揚了揚眉毛,似乎驚訝她竟然不討價還價。
「因為只能是偶數。」她笑了笑,指著我,「這樣我才能跟這位逞強的
海豚,一人一半呀。」
老闆看了我們一眼,說:「好。」


「學科學的人……」她邊說邊整理東西,「我該走了。」
『嗯。』
「以後別太逞強,這樣會很累哦。」她收好東西,站起身。
『好。』
「那麼明天……」她拖長尾音,「見?」
『這個嘛……』
「你忘了學科學的人應該有的霸氣了嗎?」
『好。』我拍拍胸脯,『明天見。』
「你又逞強了。」她揮揮手,說:「Bye-Bye。」
她拉開門離去時,門把上的鈴鐺聲聽起來很興奮,並不尖銳。


她剛離去,我立刻起身走向吧台結帳。
「你以後還是常來吧。」老闆說。
『為什麼?』
「你在的話,她畫的圖會更好。」
『是嗎?』我想了一下,『你算便宜一點,我就常來。』
「好。」他倒是想都沒想。
『真的假的?』我有些懷疑。
「如果你能讓她開心,我一輩子幫你煮咖啡都甘願。」
說完後,老闆便轉過身洗杯盤。


我拉開店門時,門把上的鈴鐺聲聽起來,卻很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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