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快來!」學姐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左手:
「這是以色列的水舞,你一定要跳。」
學姐拉著我往廣場中心奔跑,廣場上的人正慢慢圍成一個圓。
『為什麼?』我邊跑邊問。
「你是水利系的,這可是你們的系舞,怎能不跳?」
話剛說完,舞蹈正好開始。


所有的人圍成一個圓圈,沿著反方向線,起右足跳藤步,
於是圓圈順時針轉動著。
第17拍至第32拍,右腳起向圓心沙蒂希(Schottische)跳,
然後再左腳起退向圓外沙蒂希跳。來回重複了兩趟。
當向著圓心移動時,所有人口中喊著:「喔……嘿!」
「嘿」字一出,左足前舉,右足單跳。
舉起的左足,可以誇張似地幾乎要踢到迎面而來的人。


學姐做沙蒂希跳時,口中的「嘿」字特別響亮。
「學弟,再大聲一點。」學姐的神情很興奮,左足也舉得好高。
最後一次舉左足時,學姐用力過猛,雙腳騰空,差點摔倒。
我嚇了一跳,趕緊扶起她。
學姐只是咯咯笑著,眼睛好亮好亮。


學姐,妳知道嗎?這正是我想要的歸屬感。
我屬於這個團體、屬於這群人,不管我跟他們是否熟稔。
因為我們以同樣的姿勢看這個世界,有著同樣的歡笑。
學姐,妳拉著我融入圓圈,走向圓心。
所以我並不寂寞。


音樂快停了,一直重複著「Mayim…Mayim…」的歌聲。
圓圈不斷順時針轉動,愈轉愈快,好像即將騰空飛起。
我追趕學姐的舞步,捕捉學姐遺留下來的笑容。


然後我終於也笑了。






【7】



連續幾天的雨,造成台北部分地區淹水,不過情況都很輕微。
由於這跟我的工作相關,因此主管要我跟另一位男同事到現場看看。
他跟我隸屬同一組,叫蘇宏道。
這個名字跟水利工程的另一項工程設施 — 疏洪道,也是諧音。
疏洪道又稱分洪道,可使部份洪水經由疏洪道再流入下游,
或排至其他流域,因此具有分散洪水的效果。
例如台北的二重疏洪道,可分散淡水河的洪水。


記得我第一次向他說我的名字時,他很興奮地說:
「你是滯洪池,我是疏洪道。我們雙劍合璧,一定所向無敵!」
很無聊的說法。
雖說如此,他還是習慣叫我小柯。


他人還不錯,只是總喜歡講冷笑話,很冷的那一種。
笑話不好笑也就罷了,有時還會惹上麻煩。
例如在下雨的那幾天,他會說外面的天氣跟公司的狀況一樣。
『怎麼樣?』我問他。
「都在風雨飄搖之中。」他說完後總會大笑,很得意的樣子。
這句話剛好被路過的老闆聽到,把他叫去訓了一頓。


『你學乖了吧?』當他挨完罵回來後,我又問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挨罵嗎?」他反而問我。
『因為你拿公司亂開玩笑,當然會被老闆罵。』
「不是這樣的。」他神秘兮兮地將嘴巴靠近我耳邊,輕聲說:
「老闆罵我不該洩漏公司機密。哈哈哈……」
如果是剛認識他,可能會被他唬住。
不過我認識他已有一段時日,知道這傢伙的嘴巴很壞。


疏洪道的個性不算太散漫,卻很迷糊。
他的辦公桌就在我右手邊,桌上總是一片凌亂,像被小偷光顧一樣。
當主管要我跟他到現場勘查時,他光在桌上找鑰匙就花了十幾分鐘。
「真是諸葛亮七擒孟獲啊。」他終於找到那串鑰匙,轉頭告訴我:
「這串鑰匙我丟掉七次、找回七次,很像諸葛亮對孟獲七擒七縱吧。」
『快走吧。』我習慣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離開辦公室時,在門口碰到公司內另一位女工程師。
「李小姐,妳中毒了嗎?」疏洪道開口問她。
「什麼?真的嗎?」她很緊張。
「我看見妳嘴唇翻黑。」
「那是口紅的顏色!」說完後,她氣呼呼地走進辦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兩聲後,拉著我坐電梯下樓。


頂著烈日,我們騎機車在外面走了一天,幾乎跑遍大半個台北。
我對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帶路。
我發覺疏洪道非常認真,跟平常上班的樣子明顯不同。
他對水利工程設施的瞭解遠超過我,我因而受益不少,並開始敬佩他。
再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
我收拾一下辦公桌,準備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錢掏出,隨手丟進桌上的文件堆裡。


『你在做什麼?』我很好奇。
「我在藏寶啊。」
『你還嫌桌子不夠亂?』
「你不懂啦。」他雙手把桌上弄得更亂,零錢完全隱沒入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東西嗎?找東西時的心情不是會很慌亂嗎?
心情慌亂時不是會很痛苦嗎?但我現在把零錢藏在裡面,這樣下次
找東西時就會不小心找到錢,找到錢就會認為是意想不到的收穫,
於是心情就會很高興啊。」
然後他又在桌上東翻西翻,翻出一個硬幣,興奮地說:
「哇!十塊錢耶!我真是幸運,一定是上帝特別眷顧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著,嘴裡嘖嘖作聲。
『我下班了,明天見。』我拍拍他的肩膀,還是裝作沒聽到他的話。


雖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處的時間還是跟以前差不多。
「咦?為什麼你的臉那麼紅?」葉梅桂還是坐在客廳看電視。
『會嗎?』我摸摸臉頰。
「是不是……」她站起身,撥了撥頭髮:
「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別漂亮,讓你臉紅心跳?」
『妳想太多了。』我放下公事包,坐在沙發上:『那是太陽曬的。』
「哦?你在辦公室做日光浴嗎?」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來如此。」


當我準備將視線轉向電視機時,她突然站起身,繞著茶几走了一圈。
『妳在做什麼?』我很疑惑地看著她。
「我在試試看身體變輕後,走路會不會快一些。」
『妳身體變輕了嗎?』
「是呀。」
『會嗎?我看不出來耶。』我打量她全身:『妳哪裡變輕?』
「頭。」
『頭變輕了?』我想了一下:『那妳不就變笨了?』
「喂!」葉梅桂提高音量:「你還是看不出來嗎?」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後,終於恍然大悟:『妳把頭髮剪短了!』
「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老鷹。」葉梅桂哼了一聲:
「我才是老鷹,你一回來我就發覺你的臉變紅了。」
『不好意思,我剛剛沒注意到。妳怎麼突然想剪頭髮呢?』
「廢話。頭髮長了,當然要剪。」
她坐回沙發,語氣很平淡。
我覺得碰了一個釘子,於是閉上嘴,緩緩把視線移到電視。


「喂!」
在彼此沈默了幾分鐘後,葉梅桂突然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轉頭看著她。
「關於我頭髮剪短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嗯。頭髮剪短是好事,會比較涼快。』
「然後呢?」
『然後就比較不會流汗。』
「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的問話有些殺氣,因此我回答得很緊張。


果然葉梅桂瞪了我一眼後,就不再說話了。
我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乾脆問她:
『妳能不能給點提示?』
「好。我給你一個提示。」
她似乎壓抑住怒氣,從鼻子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頭髮剪這樣,好看嗎?」
『當然好看啊,這是像太陽閃閃發亮一樣的事實啊。』
「那你為什麼不說?」
『妳會告訴我天空是藍的、樹木是綠的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當然不需要刻意說啊。說了反而是廢話。』
「哼。」


雖然她又哼了一聲,但我已經知道她不再生氣了。
葉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聲音是有表情的。
我習慣從她的眼神中判斷她的心情,
並從她的聲音中“看”到她喜怒哀樂的表情。
她聲音的表情是豐富的,遠超過臉部的表情。
因為除了偶爾的笑容外,她的臉部幾乎很少有表情。
正確地說,她的聲音表情是上游;臉部表情是下游,
她情緒傳遞的方向跟水流一樣,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問你,我長髮好看呢?」葉梅桂又接著問:「還是短髮?」
『這並沒邏輯相關。』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妳的美麗,根本無法用頭髮的長度來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即又板起臉:
「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從……』我尾音拉得很長,但始終沒有接著說。
「嗯?怎麼不說了?」
『沒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訴葉梅桂,我是從學姐離開以後,才開始變得會說話。


這已經是第二次在跟葉梅桂交談時,突然想起學姐。
我不是很能適應這種突發的狀況,因為不知道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
我已經幾乎不再想起學姐了。


雖然所有關於跟學姐在一起時的往事,我依然記得非常清楚,
但那些記憶不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腦海,也不會刻意被我翻出來。
即使這些記憶像錄影帶突然在我腦海裡播出,我總會覺得少了些東西,
像是聲音,或是燈光之類的。
我對錄影帶中的學姐很熟悉,但卻對錄影帶中我的樣子,感到陌生。
也許如果讓我再聽到「夜玫瑰」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這支舞,
這捲錄影帶會還原成完整的樣子。
只可惜,大學畢業後,我就不曾聽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為葉梅桂而想起學姐的經驗,這次我顯得較為從容。
『對了,小皮呢?』我試著轉移話題。
「牠也在剪頭髮呀。」
『剪頭髮?』
「小皮的毛太長了,我送牠去修剪。待會再去接牠回來。」
『小皮本來就是長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經蓋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時會撞到東西。」
『妳想太多了。狗的嗅覺遠比視覺靈敏多了。』
「是嗎?」


葉梅桂站起身,拿下髮夾,然後把額頭上的頭髮用手梳直,
頭髮便像瀑布般垂下,蓋住額頭和眼睛。
「你以為這時若給我靈敏的鼻子,我就不會撞到東西?」
她雙手往前伸直,在客廳裡緩慢地摸索前進。


『是是是,妳說得對,小皮是該剪毛了。』
「知道就好。」葉梅桂還在走。
『妳要不要順便去換件白色的衣服?』
「幹嘛?」
『這樣妳就可以走到六樓,裝鬼去嚇那個白爛小孩吳馳仁了。』
「喂!」
她終於停下腳步,梳好頭髮、戴上髮夾,然後瞪我一眼。


葉梅桂坐回沙發,打開電視。
我的視線雖然也跟著放在電視上,但仍藉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
其實她的頭髮並沒有剪得很短,應該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長髮時,髮梢有波浪,而現在的髮梢只剩一些漣漪。
我覺得,修剪過枝葉的夜玫瑰,只會更嬌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葉梅桂該修剪的,不只是枝葉,
應該還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葉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陽台。
『我陪妳去。』我把電視關掉,也走到陽台。
她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不方便嗎?』
「不是。」她打開門,然後轉頭告訴我:「只是不習慣。」


搭電梯下樓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著葉梅桂這句“不習慣”的意思。
我從未看見她有朋友來找她,也很少聽到她的手機響起。
除了上班和帶小皮出門外,她很少出門。
當然也許她會在我睡覺後出門,不過那時已經很晚,應該不至於。
這麼說起來,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樣,都很安靜。
想到這裡時,我轉頭看著她,試著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麼?」
剛走出樓下大門,她似乎察覺我的視線,於是開口問我。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妳很少出門。』
「沒事出門做什麼。」葉梅桂的回答很簡單。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電影、唱唱歌啊。』
「我喜歡一個人,也習慣一個人。」
『可是……』
「別忘了,」她打斷我的話:「你也是很少出門。」
我心頭一震,不禁停下腳步。


葉梅桂說得沒錯,我跟她一樣,都很少出門。
我甚至也跟她一樣,喜歡並習慣一個人。
也許我可以找理由說,那是因為我還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
所以很少出門。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很多人正因為這種不熟悉,才會常出門。
因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鮮的,值得常出門去發掘與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門。


「怎麼了?」
葉梅桂也停下腳步,站在我前方兩公尺處,轉過身面對著我。
『妳會寂寞嗎?』我問。
在街燈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開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陣春雨過後,玫瑰開始嬌媚地綻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不會去找它,但它總會來找我。」
『是嗎?』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來忘記它,但它一直沒有把我忘記。」
我望著嘴角掛著微笑的葉梅桂,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見了,只是因為它躲起來,而不是因為它離去。』我問她:
『妳也有這樣的感覺吧?』
「沒錯。」葉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狀。」
葉梅桂仰起頭,看著夜空,似乎有所感觸:
「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樣。」
『什麼意思?』
「很簡單。」她轉過頭看著我,往後退開了三步,笑著說:
「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山
長什麼樣子,卻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麼模樣。」


葉梅桂說得沒錯,從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聽到她的寂寞。
雖然我知道我應該也是個寂寞的人,但並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樣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動作和語言,會讓人聯想到寂寞。
換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這座山的外觀,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葉梅桂那座山的模樣與顏色,卻盡收眼底。
而在葉梅桂的眼裡,又何嘗不是如此。


「小皮應該等很久了,我們快走吧。」
說完後,葉梅桂便轉過身,繼續往前。
『嗯。』
我加快了腳步,與她並肩。
『我的山一定比妳高。』
「但我的山卻比你漂亮呀。」
我們沒停下腳步,只是彼此交換一下笑容。


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樣子完全變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對我們猛搖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認不出來。
牽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變得害羞與靦腆,總是迴避著我們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時,舉起的腳也沒以前高,甚至還會發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對葉梅桂說。
「才不會。牠只是不習慣而已。」
『那妳剛剪完頭髮時,會不習慣上廁所嗎?』
「你少無聊。」葉梅桂瞪了我一眼。


當我還想說些什麼時,她的手機正好響起。
葉梅桂停下腳步,把小皮交給我。
「喂。」她說。
「葉小姐嗎?我是……」
雖然我走到她左手邊五公尺左右的地方,並且背對著她,
但在夜晚寂靜的巷子裡,仍然隱約可以聽到她手機中傳來的男子聲音。


「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葉梅桂淡淡地回答。
我被她這句話吸引住,不自覺地轉過身,想聽聽她們要說些什麼。
「真的嗎?」男子的聲音很興奮,還笑了幾聲。
「如果你不打來,我怎能告訴你千萬別再打來呢?」
「……」男子似乎被這句話嚇到,並沒有回話。
「不要再打來了。Bye-Bye。」她掛上電話。


「我們剛剛說到哪裡?」葉梅桂問我。
『沒什麼。我們只是同時認同小皮不習慣牠的毛被剃光而已。』
我不敢跟她說她剛罵我無聊,因為葉梅桂掛斷電話的動作,
讓我聯想到武俠電影中,俠客揮劍殺敵後收劍回鞘的姿勢。
「你別緊張。」葉梅桂呵呵笑了幾聲:
「那小子我並不認識。他大概是我同事的朋友,前兩天到我公司來,
看到了我,偷偷跟我同事要了我的電話,說是要請我吃飯。」
『那妳為什麼跟他說:我等你的電話很久了呢?』
「這樣講沒錯呀,既然知道這小子會打電話來,當然愈快了斷愈好。」


聽她小子小子的叫,不禁想到第一次看見葉梅桂時,她也是叫我小子。
「男生實在很奇怪,有的還不認識女生就想請人吃飯;有的認識女生
一段時間了,卻還不肯請人吃飯。」葉梅桂邊走邊說。
『是啊。』我也往前走著。


「更奇怪的是,即使女生已經請他吃過飯,他還是不請人吃飯。」
『嗯。確實很奇怪。』
「這種男生一定很小氣,對不對?」
『對。而且豈止是小氣,簡直是不知好歹。』
葉梅桂突然笑了起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也隨著她笑了幾聲。
「你一定不是這種男生,對吧?老鷹先生。」
我心頭一驚,腳步有些踉蹌,開始冒冷汗。


『嗯…這個……我會找個時間,請妳吃頓飯。』我小心翼翼地說。
「千萬別這麼說,這樣好像是我在提醒你一樣。搞不好你又要覺得
我很小氣了。」
『不不不。』我緊張得搖搖手:『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自動自發的。』
「真的嗎?」葉梅桂看著我:「不要勉強哦。」


『怎麼會勉強呢?請妳吃飯是我莫大的榮幸,我覺得皇恩浩蕩呢。』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像是晚風吹過小皮剛剃完毛的身體呢?」
『什麼意思?』
「都在發抖呀。」
『喔,那是因為興奮。』
「是嗎?」她斜著眼看我,並眨了眨眼睛。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會請妳吃飯的。』
葉梅桂微微一笑,從我手中接過拴住小皮的繩子,快步往前走。


進了樓下大門,走到電梯門口,字條又出現了。
「再完美的電梯,也會偶爾故障。我從來不故障,所以不是電梯。」
我看了一下,轉頭問葉梅桂:『吳馳仁瘋了嗎?』
「不是。他進步了。」
『什麼?』


「這是改寫自莎士比亞《理查三世》中的句子。」她指著字條說:
「再兇猛的野獸,也有一絲憐憫。我絲毫無憐憫,所以不是野獸。」
『喔。那妳為什麼說他進步?莎士比亞比較了不起?』
「不是這個意思。他以前只說電梯故障,現在卻說它連電梯都不是。
這已經從見山是山的境界,進步到見山不是山的境界了。」
『是嗎?我倒是覺得他更無聊了。』


葉梅桂打開皮包,拿出一枝筆,遞給我:
「你想寫什麼,就寫吧。」
『不用了。』
「你不是不寫點東西罵吳馳仁,就會不痛快?」
『我想我已經是這棟大樓的一份子了,應該要接受這種幽默感。』
「嗯,你習慣了就好。」
葉梅桂微笑的同時,電梯的門也開了。


小皮果然不習慣牠的樣子,看到鏡子還會閃得遠遠的。
一連三天,我下班回家時,牠都躲在沙發底下。
葉梅桂跟牠說了很多好話,例如小皮剪完毛後好帥哦之類的話。
不過牠似乎並不怎麼相信。


「怎麼辦?小皮整晚都躲在沙發底下。」葉梅桂問我。
『也許等牠的毛再長出來,就不會這樣了。』
「那要多久牠才會再長毛呢?」
『嗯……』我沉吟了一會,然後說:
『讓我也來寫點東西吧。』


我把小皮從沙發底下抱出,抓著牠的右前腳,在沙發上寫字。
寫完後,小皮變得很高興,在沙發上又叫又跳。
「你到底寫什麼?」
葉梅桂看到小皮又開始活潑起來,很高興地抱起牠,然後轉頭問我。


『紅塵輪迴千百遭,今世為犬卻逍遙。
難得六根已清淨,何必要我再長毛。』我說。
「你還是一樣無聊。」
她雖然又罵了我一聲,但聲音的表情,是有笑容的。


電視中突然傳出颱風動態的消息,我聽了幾句,皺起了眉頭。
『颱風?東北方海面?』我自言自語。
「怎麼了?有颱風很正常呀。」
『不,那並不正常。』我轉頭看著葉梅桂:
『侵襲台灣的颱風,通常在台灣的東南方和西南方生成。這次的颱風
卻在東北方海面生成,這是非常罕見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家裡有手電筒或是蠟燭之類的東西嗎?』
「沒有。」她笑了笑:「我不怕停電的。」


『我下樓買吧。』我站起身,也笑了笑:
『如果停電,妳晚上看書就不方便了。』
「停電了還看什麼書。」
『妳習慣很晚睡,萬一停電了,在漫漫長夜裡,妳會很無聊的。』
葉梅桂沒有回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我走到陽台,打開了門。
「柯志宏。」我聽到她在客廳叫我。
『什麼事?』我走回兩步,側著身將頭探向客廳。
「謝謝你。」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還有……」
『嗯?』
「已經很晚了,小心點。」


雖然葉梅桂只是說了兩句話,卻讓我覺得夜玫瑰的身上,少了兩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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